聂卫平时代开启

　　连载六。 1975，中国围棋的聂卫平时代

　　全国个人赛后，1974年的冬天，日本围棋代表团又一次来到了中国。这一次，作为团长的，是我们熟悉的宫本直毅九段。十一年前，他就曾经作为日本围棋代表团的一员访华，和那时中国围棋的希望陈祖德、吴淞笙等人完成了对局，也正是在那一年，陈祖德在北海公园悦心殿里受先击败杉内雅男，将“日本九段不可战胜”的神话打破，中国围棋，也自此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岁月如流，于宫本直毅而言，是多年之后重访旧地，于中国围棋而言，却又是一次时代的交接。而或许，两个新时代的到来，都由宫本先生见证，也是围棋之神编织的美好故事。毕竟，这位桥本宇太郎九段的高足，关西棋院的元老耆宿，一生献给乌鹭楸枰的大棋士，和中国围棋之间，有着太多可以谈起的话题，仅仅1963年中日围棋交流赛后，留在中国指导年轻棋手一月之久，就足以使中国棋人追忆感怀。

（中国围棋界的老朋友宫本直毅先生）

　　有人把宫本直毅称作“上马石”，说有很多棋界后辈，都是在和他对局之后才有了名声，那些日本国内少年意气一战成名的故事，此刻青史如烟，已然茫然难数，但在中国，他却实实在在的，用那场发生在他四十岁生日那一天的对局，转折了一位伟大棋手的围棋生涯，开启了中国围棋的一个新时代，或者说，让十年劫难后的中国围棋，终于迎来了云开月明的灿烂光芒。

　　时光溯回到1974年的12月9日，这一天，是宫本直毅的四十岁生日，对于要在上海过生日的他来说，只要再拿下面前的年轻人，就可以七战全胜凯旋而归。此前，他已经完成了六连胜，中方声望最高的陈祖德和吴淞笙，在他手里各吃下两场败仗，另外两局，击败的则是王汝南和华以刚，可以说，为了能送给这位日本“主将”一次失利，中国精锐棋手，已然尽数出动，却依旧都败下阵来。虽然在面对其他日本棋手时胜多负少——陈祖德和吴淞笙都击败了两位日本七段苑田勇一和仓桥正藏，沈果孙、王汝南、华以刚在这两位日本七段面前也有胜绩。但是，毕竟过去的两次交流赛上，都曾经有过击败日本九段的历史，如果这次让宫本直毅保全不败金身归国，实在，是让人有些失望的。

　　而坐在他对面的聂卫平，虽然刚刚在这一年的全国个人赛中杀进了前三名，但是，面对陈祖德81手脆败的表现，和在此前交流赛之中的糟糕战绩，却让人很难期冀他能够力挽狂澜，击败势不可挡的对手。要知道，在那些年月里，刚刚出道的聂卫平，可是带着“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帽子的。1973年日本围棋代表团访华，初次出战的聂卫平连续输给了业余棋手西村修和已然成名的加藤正夫，只击败了女棋手小川诚子二段，而这一次，在迎战宫本直毅前，聂卫平的战绩又是一胜二负，输给了业余棋手村上文祥和苑田勇一七段，只拿下了久保胜昭二段。

　　质疑声不绝于耳，年轻的聂卫平，却也只能把那些壮志豪情埋在心底，日夜思量，在回忆录里，他写道，“这种种议论，我听在耳里痛在心里，发誓要让大家对我刮目相看”，“当时的心情真像是小学生赴考场，既激动又紧张，拿着棋子的手竟也颤抖起来”。

　　重压之下，聂卫平在棋盘上，却依旧是刚毅勇决，起手对角星布局，几乎上来就奠定下了对杀的基调，而在第七手黑棋走出“大斜”后，宫本直毅落子分断黑棋，双方的激战从这一刻就已然开始。聂卫平说，“从一开始就走出了自己的步调，这对对局者的心态来说是很舒服的”，连续的妙手，精彩的手筋，落子和长考的时分里，聂卫平的心里，大概，也会有山河农场的高山皓月，长水远山，还有那些在“三通用”留下的，昼昼夜夜和围棋相伴的日子，还有，更久远的，却也已经逝去的，启蒙恩师雷溥华先生带着期冀的眼光。

中国围棋的良师益友宫本直毅先生

　　过往未负，前路可期，十个多小时的棋局终了，获胜的聂卫平从棋盘上抬起眼眸的时候，世界围棋史上一段璀璨夺目的传奇故事，中国围棋史上一段充盈着热血、激情和国家情怀的光辉时代，悄无声息之间，已然缓缓启程。这是聂卫平击败的第一位日本九段，也是他第一次和日本九段完成交手，而在这之后的几十年里，他的面前，还将出现无数位日本棋坛声名赫赫的九段强手，和他一起，写下关于中日围棋的，名叫“擂台赛”的，胜负苦乐交织间的华美记忆。

　　我们所说的这些，都是此刻的后话。每个时代到来，都在茫然无知悄然无觉的时候，那个上海的平淡冬日，第一笔墨痕不经意间写就，那是起点，是转折，是捅破的一层窗户纸，是聂卫平对局日本强手时的“一种解放的感觉”，一生战功赫赫的聂卫平，也将这场比赛，称作自己“一生最难忘的一盘棋”。多年后，面对被自己搞砸了生日的宫本直毅先生，聂卫平还表示，“你生日这天不错，你造就了一个优秀棋手，如果那天你赢了，我可能要晚很多年才出来”。

　　赢下宫本直毅，对聂卫平而言，除了很大程度上提升了自己的棋界地位，更多的，可能是自信心，或者说是“胜负师气质”上的提升，而这样的提升将会在半年多之后，发生在北京和广州的两场比赛里，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

　　1975年9月，第三届全运会，景山公园，聂卫平又一次坐在了老对手陈祖德对面。这是中国围棋两代领军人物之间的直接对抗，他们的身后，分别是中国围棋的过去十年和未来时光，时代的交接点上，由创造时代的英雄人物直接对话来交接权杖，大概是极富古典美的历史镜头。

年轻时代的聂卫平

　　这一次，获胜的是聂卫平，二十三岁的他，拿到了自己的第一个全国冠军，而在这之后的几年中，他都会把这个头衔，牢牢的把持在自己的手里。像是从过惕生和刘棣怀到陈祖德和吴淞笙，亦或是在更久远的年月里，他和马晓春把时代交接给更年轻的后辈们，围棋的年轮岁岁迭生，一代代大国手之间的交接，也是围棋能够永葆活力的重要原因。

　　仅仅一个月之后，一个新的挑战又横亘在他的面前，这一次，他的对手，是高川格。

　　“流水不争先”，这是世人送给高川格的雅号，相较于同时代的其他大棋士们，高川格的棋，是“非力”的，他的棋里没有激烈的胜负和缠斗，有的，是超强的形势判断和局面控制力，以及，一直赢下去的能力。1952年起，一直到1960年，高川格完成了惊人的本因坊九连霸，接连击败的，是桥本宇太郎，木谷实，藤泽秀行等日本棋坛的风云人物，直到1968年，他依旧可以在名人赛中四胜一负挑战后辈林海峰成功，拿下头衔。有人说，高川格的攻击，连苍蝇都杀不掉，可是，正是这样独特的棋风，才写就了日本棋坛一段独一无二的传奇故事。

　　（关于连苍蝇都杀不掉，有一段极有趣的记载，第十二届本因坊战决赛的新闻报道中，写着“藤泽朋斋又开始长考，高川格无所事事，用卫生纸做袋子，看到一只苍蝇，在房间里面拼命追追追，总算捉到，放入刚才做好的袋子里面，会心微笑……）

　　1975年，作为日本围棋代表团团长来到中国的高川格，当然已经离开巅峰太久，但是，面对这样的大棋士，能够争胜，依然是让人觉得难能可贵。在先后奕和陈祖德，击败吴淞笙后，10月28日，比赛移师广州，面对大前辈的聂卫平丝毫没有怯场，几乎从一开局就已经确立起了领先优势，最终结果，是聂卫平胜四子。日本围棋五六十年代的代表，坂田和高川这对老冤家，终于在职业生涯晚期，都在中国输了棋。

（二十二世名誉本因坊高川秀格）

　　除了击败高川，聂卫平在这场对抗赛中，还接连拿下了洼内秀知九段、石博郁郎八段和户泽昭宣七段，四连胜，击败的，还全部都是日本的高段棋手，聂卫平的胜利，震动着中日两国的棋坛，而就在第二年，他将会给两国棋坛，更多的震撼。

　　1975年中国围棋大事录：

　　1975年9月，第三届全运会在北京举行，在围棋比赛中，聂卫平、王汝南、陈祖德获得前三名。

　　1975年10-11月，日本围棋代表团访华，团长高川格，成员包括高川格（九段）、洼内秀知（九段）、石博郁郎（八段）、户泽昭宣（七段）、白鸟澄子（女，三段）、芦田矶子（女，初段）、村冈利彦（业余）、今村文明（业余），中国棋手23胜3和30负，其中，聂卫平击败高川格九段、洼内秀知九段，华以刚击败洼内秀知九段）。

　　（未完待续）

　　（谢天舒）